朱利安·拔恩斯的小說《回憶的餘燼》獲得二〇一一年的布克獎,主題是關於歷史,個人的歷史,也就是個人的回憶,隨著時間的流逝,會變形,會融解,它是一種人們會按照自己的方便而任意編造,任意詮釋的流動體,然而那些不完整的片段所呈現卻未必是真實發生過的歷史。
「歷史必然產生在記憶的不完美和文件的不充分之交接處」,這句話是艾卓安對歷史的定義,他用羅布森的自殺來印證這句話,他的歷史老師說即便沒有來自羅布森本人的證詞,我們可以靠著他的日記,他人的證詞,他的行為來推敲本人的心靈狀態,因為即使有當事人自己的解䆁,也不一定就是可信的。這一段過往巧妙地預示了艾卓安將來的自殺,他留下遺書甚至日記(雖然讀者只看到了殘篇),但他自己的證詞並沒有讓我們對他的自殺動機有充分的理解,他留下一個哲學式的原因,符合他一直以來在他人面前的形象,大家都認為他夠聰明,足於做出這樣的決定,而小說中的敘述者也說,若有誰夠像一個小說的主角,那就是艾卓安,但其實這不過是敘述者強加在艾卓安上的印象,事實是艾卓安跟羅布森沒什麼兩樣。敘述者自己後來就説:「年輕的時候,我們想像自己美妙的未來;年老的時候,我們編織別人不存在的過去。」
在小說的第一部,我以為這是敍述者東尼對逝去好友的緬懷,到了第二部,我才發現我面對的是一位不可靠的敘述者,不過面對回憶,誰都可能是不可靠的,尤其當各種情緒交雜,真實就更難被呈現。東尼對歷史下的定義是「戰勝者編的謊言」,但他的老師要他記住,「歷史同樣是戰敗者的自我欺騙。」這兩句話非常適合用來當東尼的人生註記。他是戰勝者,因為他還活著,有健康的小孩和孫子,他的那封惡意滿滿的信也達到他想要的效果,他的詛咒成真了,另一方面他也是失敗者,因為他覺得自己輸給了艾卓安,在才智上、在愛情上,他甚至覺得艾卓安的自殺都比他和稀泥地活著強。但不管是戰勝者或戰敗者,屬於他的歷史,他的回憶,都是他自我欺騙的謊言,都不是真的,是用來逃避、用來美化、用來保護自己的機制。回憶只剩餘燼,所以當然是模糊不清的,就像薇若妮卡對東尼說的:「你從來就沒弄懂,也永遠不會懂。」
Quotation
1.那段日子,我們都想像自己被關在一個臨時的籠子裡,等著被釋放,重回自己的人生。我們都相信,一旦獲得釋放,我們的人生乃至時間本身就會開始加速。但我們怎麼可能知道,不管怎樣,我們的人生其實早已開始,已經撈到某些好處或受到某些傷害?另外,我們又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將要前往的只是個更大的籠子,唯一的差別只是它的邊界一開始是看不見的?p20
2.我們從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得知,愛情總是離不開痛苦,也都樂於嚐嚐痛苦——只要它涵蘊著愛情的話。這正是我們害怕的另一件事:害怕到頭來會發現人生不像文學。⋯⋯貨真價實的文學探討的是心理真理、情緒真理和社會真理,是要透過主角的行動與反省來展示這些真理。p27-28
3.⋯⋯有些人的人生是可以複雜、困難,卻沒有任何深度或嚴肅性作為補償。p69
4.⋯⋯因為人生是件不求自來的禮物,所以,任何懂得思考的人都有哲學責任去檢視這禮物的性質和它帶來的後果,而如果一個人斷定這禮物不值得接受,就有道德責任根據這結論採取行動。p72
5.我們都預期自己到了晚年將會得到一點點休息,認為那是我們應得的,對不對?至少我自己是這樣認為。不過,你接著就會開始明白,「人生」並不負責論功行賞。p86
6.「天天都是星期天」這是句不賴的墓誌銘,不是嗎?p90
7.我們一向都秉持一些簡單的假定過生活,不是嗎?例如,我們都假定,記憶等於事件加上時間。但記憶這回事實際上要古怪得多。有人不就說過,回憶乃是我們以為自己忘了的事情嗎?再明顯不過的是,時間與其說是種黏著劑,不如說是溶解液。但這樣相信是不便的,不能幫助我們生活,所以我們就把它拋諸腦後。p91
8.你對什麼學得愈多,就愈不害怕它。我這裡所謂的「學」不是書本上的學,而是對現實人生的理解。p116
9.人們都形容他「取走了自己的生命」,但事實上,艾卓安也是在「主管自己的生」:他主導它、衡量它,然後決定放棄它。我們有多少人敢說自己做過一樣的事?我們只是和稀泥地活著,任人生發生在我們身上,過程中逐漸累積起成堆的回憶。這也是是種累進,但不是艾卓安所指的累進,因為它只是種自我覆疊。p123
10.不過⋯⋯不是有人說過「藝術只是小小人生的誇大化」嗎?所以,到了二十歲快三十歲時,我開始承認,我永遠不會去做那些青春期夢想中想做的事。取而代之的將是為花園除草,度假,過自己的人生。
但時間⋯⋯是多麼奇怪的一回事:它會先讓我們自信滿滿,然後再把我們給弄糊塗。當我們以為自己變得成熟,其實我們只是變得安全。當我們以為自己在克盡職責,其實我們只是懦弱地過生活。我們到頭來會發現,所謂的「合乎實際」只是一種用來逃避問題而非面對問題的方式。時間⋯⋯只要給我們夠多時間,我們那些最有自信的決定就會變得搖搖晃晃,我們最深信不疑的事就會變得反覆無常。p130
11.以我這麼一個謹小慎微的人對人生又懂多少呢?這個人既沒戰勝也沒戰敗,只是單純讓人生發生在他身上。這個人只有一般程度的雄心壯志,而且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的雄心壯志沒能實現的現實。這個人設法避免受到傷害,美其名為一種「求生本能」。這個人會付清各種月结單,儘可能與每個人保持友善,很快就把「狂喜」和「絕望」看成只是小說裡的用語。這個人老是自我指責卻又從不因此感到痛苦。在從事以上這些反省的同時,我又承受著一種特殊種類的悔恨:一種一個自以為懂得怎樣躲過傷害的人,最終必然會感受到的痛(這痛也正是他自以為懂得躲過傷痛而起)。p192-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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