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水牛,作者: 托爾斯泰,譯者:孟祥森,出版日期:1995/11/20
托爾斯泰的<<伊凡•伊列區之死>>講的是主角因為面對死亡的恐懼,而思考自己的存在,這一過程也大致上符合Kubler-Ross提出的瀕死心理的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到最後接受事實。托爾斯泰藉著伊凡表達他對死亡和生命的態度-只有照著應當生活的方式生活,也就是一種真實純樸的,充滿愛和憐憫的方式,才可能超脫死亡和痛苦得到救贖。只追求虛假世俗的一切,以及外在物質的滿足和肉體的享受,而放棄心靈和精神的豐盈是不可能獲得幸福的。
托爾斯泰的這一觀念在他的另一本論著<<人生論>>中,有更清楚的闡述。人為了要追求幸福,就要使人個體的需求服從理性的意識,人為了要開始真正的生命,必須上升到高於肉體生命之上,發覺它的虛幻,才能使生命在肉體毀壞消滅之後仍然存在,因為生命會經由愛的行動在他人身上保存下來,而痛苦對生命的幸福是必要的,迷誤是造成痛苦的根源,要承認是罪孽造成了痛苦,為了罪反省和懺悔,然後解開自己的執迷,從中找到真理,這樣就可以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從伊凡的例子就可驗證托爾斯泰對生死,對人生的概念。伊凡做為一個中產階級的典型人物,他致力過著一種他口中所說的安適、合宜、愉快的「正確的生活」。伊凡甚至刻意遠離讓他痛苦,或破壞他舒適生活的事物,譬如和太太吵架時,他就故意埋首公務,忽略太太的需求,只為保持自己生活上的自由,而不願在家庭上投入愛和關懷。和朋友打打橋牌,喝喝小酒是他最大的樂趣,他最關心的是他職務上的空缺,看看自己有沒有上位的機會,為了使自己的房子看起來富麗堂皇,費了好大一番心思裝飾它,也因為這樣不小心撞到了腰,開始了他之後的痛苦。
一開始伊凡假裝自己身上的疼痛並無大礙,否認疼痛為生活帶來的不便,反而更加努力工作,照樣交際應酬,證明自己的健康沒有出問題。後來當痛苦再也無法掩飾,他變得易怒,並且怨恨其他人。他身旁的人也想過愉悅的生活,所以認為伊凡的易怒和疼痛妨礙了他們,他們對伊凡沒有憐憫,反而覺得伊凡毒害了他們幸福的日子。伊凡感受到強烈的孤獨,因為對他而言生死攸關的大事,在其他人眼中卻不如一場宴會或牌局來的重要,他的太太只擔心他死了之後,家裡的經濟來源該怎麼辦,他的同事只想著他的職位空出後,誰可以替補,而他的醫生只會用一些學術用語來描述他的症狀,對於他的病情到底嚴不嚴重,卻閉口不談。所有的人都認為降臨在伊凡身上的,不會降臨在他們身上,他們自己的生命是不朽的。
在伊凡生病的過程中,只有管家的助手,基拉欣能帶給他安慰。基拉辛是個活潑、愉快的農村青年,他不怕骯髒惡臭處理伊凡的糞便,還一整晚讓伊凡把腿放在他的肩上,徹夜陪伴伊凡。基拉欣不覺得辛苦,因為他能體會伊凡的痛苦,憐憫他。基拉欣知道人總有一死,他希望自己在死之前也可以有人可以照顧他。基拉欣和上述那些人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用充滿愛和善意的行動使病人得到慰藉,他將心比心的為人著想,而不是用一些虛偽的說辭來欺騙伊凡,他知道生命真正的價值不是建立在外在的事物之上。如果說病痛讓伊凡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基拉辛就是那個幫助伊凡看的更清楚的人,他對伊凡的幫助不是那些眼睛看得到的勞務,而是精神的啟示和心靈的支持。
在生病的過程中,伊凡一直苦苦掙扎著,一直不斷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麼痛苦,這一切的恐怖與痛苦的目的何在?他怎麼都找不到答案,他覺得好像被塞入一個黑色的洞窟之中,但因為不能正確地鑽進去而痛苦萬分。洞窟可以是象徵死亡,也可以是新生,伊凡之所以沒辦順利進入其中,是因為托爾斯泰所說的「迷誤」,也就是伊凡不認為自己這一生的生活是錯誤的,無法承認自己一輩子所追求的東西都是虛幻不實的,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他固執地覺得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確的,這個想法不斷地折磨他,比他身上的疼痛更讓他痛苦。沒有辦法看見自己的迷誤,伊凡始終得不到解脫。
好在,後來他的小兒子在他的床頭邊,握住了他的手,放在唇上親吻,哭了起來,就在這時,伊凡終於跌落洞底,見到光明,他體悟到還有改正的機會,為了不再讓家人不幸,他應該要放手,為了不傷害他人,他應該要離開,在這一刻,痛苦消失了,死亡也不見了,原來死亡是一道光,並不可怕,他反而感到喜悅,伊凡身體舒直,死去。
讀完<<伊凡•伊列區之死>>,對於托爾斯泰想藉著伊凡所傳達的,我大部分都能接受。只追求物質、名利、金錢可能會導致虛無,而精神的豐富是比外在肉體慾望的滿足來得持久,甚至托爾斯泰說痛苦對幸福是必要的,我也可以理解,就像要感受到痛,人才能知道要保護自己,而事實伊凡的痛苦也使他能夠去檢示,並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所以是必須的。伊凡在尚未面臨死亡的威脅之前,他從沒有想過「人必有一死」的可能性,他也不曾思考過自己的存在狀態,只想過一種「理型」的、布爾喬亞式愉悅的生活,他不知道焦慮不安、痛苦死亡、憐憫關懷也都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卻轉身背向它們,也就是說他並沒有投入完整的生活。他不知不覺失去了做為「個人」的一種獨特性,跟自己產生疏離,毫不自知,是死亡讓他正視自己的存在,因為病痛,他體認到人的孤獨,之前所追求的那種「理型」生活,無法給他帶來一點安慰,更徨論救贖,反而是「死亡」,讓伊凡真正活著。
但關於托爾斯泰說的「理性的意識」,我卻沒辦法覺得那會是使人不再痛苦的答案,就像契訶夫的小說<<第六病房>>裡的那個醫生說什麼:只要愛好思考在任何環境下就能保持內心平靜,面對痛苦,只要不再訴苦,痛苦就能消失,結果當「他的手指頭被房門夾了一下」,也是扯開嗓門大叫啊!而且在面對痛苦的時候,我也會像伊凡一樣不斷地想問「為什麼?」。痛苦是必要的,但持續的不間斷的痛苦又是為了什麼?就算明白了因果關係之後,難道就真的能停止悲傷?那如果是沒有因果關係的呢?譬如像約伯記中的約伯,或剛出生就夭折的孩子?而且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只要服從理性,就不會感到痛苦了。我覺得如果只有理性而完全忽略肉體的需求,也不是真正的生活,一定要靈與肉的並存,才是真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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